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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遠行?他沈默

為什麼不能被打敗?他沈默

沈默是他的詩

那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呼喚、內在的無可奈何、硬漢式的不堪與高貴。

 

故事簡介:

整整84天沒有捕到任何一條魚的老人桑地亞哥,在第85天遇上了他此生最可敬的對手,一條前所未見的大馬林魚。老人和大魚整整戰鬥了兩天兩夜,在過程中老人不斷反思生命,同時也對大魚升起了無以名狀的尊敬和愛慕之情。但老人知道他必須殺死大魚,終於,在一次機會中,老人準確且快速的將魚叉刺入大魚心臟。然而這時他已航行得太遠,要如何將大魚帶回港口也成為了一個難題。

回航的路上,一波接著一波的鯊魚,循著血味瘋狂的衝向成為老人戰利品的大魚,一口口將大魚的肉塊咬下。而老人也瘋狂的戰鬥回擊,因為他不想被打敗,也因為他要保護他可敬的對手不受鯊魚恥辱。然而在鯊魚無止盡的攻擊下,老人終究失去了大魚,只剩下白色的魚頭骨和長長的脊骨,以及自己遍體鱗傷的身軀。

故事的尾端,老人在深夜中孤身一人回到了沉睡中的港口。在這場熱血的養洋冒險故事中,老人從不言敗,也從未放棄希望,然而最後能帶走的卻只有一身的傷痕和疲憊。

這次讀的是老人與海的楊照譯本,身為國內知名文學評論家,楊照先生為此書撰寫的譯後紀也提出了特別的見解,非常值得一讀。楊照先生另著有<<對決人生:解讀海明威>>

令人惆悵的結局

相信不少人在第一次閱讀到<老人與海>的結局時,也和我一樣為故事中的老人深深地感到惋惜與惆悵吧 ! 闔上書本之後,我有時會想,要是這個故事只有老人和大魚,而沒有強盜般的鯊魚和村裡人的鄙視目光,那將會是一個美好且慷慨激昂的冒險故事吧。但現實世界往往沒有那麼美好,或許我們都曾有奮不顧身追尋心中所嚮往之事物的經驗,或許我都體驗過那短暫片刻人性昇華時的感覺(或至少我們想像過),但當內在片刻的神性光輝退去之後,我們還是要面對外在世界,而外在世界卻又總是現實地殘酷,等待我們的,往往不是奇蹟,而是螻蟻面對汪洋時的無力空虛,又或者是「精神還黎明,肉體已黃昏」的力不從心。

老人與海正是海明威藉由老人與大自然的搏鬥故事,傳達作家內在一種不願屈於平凡、不願認輸於現實的「硬漢精神」。你說,一生在海浪中漂泊,總是把捕魚的每個細節做到最精確的老人,在和大魚搏鬥的兩天兩夜中,難道真的沒有預設過大魚最後終將被鯊魚吃的精光的結局嗎 ? 雖然海明威沒有明講,但我想老人心中其實一直是有個底的吧,只是我想知道的是,在他那沙漠般的皮膚、海洋般的瞳孔下,究竟藏了怎麼樣的召喚,使他明知最後終會失敗,仍然要拼了命去挑戰。

薛西佛斯 V.S. 老人桑地牙哥

這讓我想起了存在主義哲學家卡謬筆下的薛西佛斯,惹怒眾神的薛西佛斯,被賦予了最嚴厲的懲罰,他被命令不停地推著一塊巨石上山,但等巨石到了山頂,又會因為自身的重量滾落下來。然而卡謬認為,當薛西佛斯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巨大荒謬,並以「反叛」的姿態將推巨石的工作視為自身對眾神的怒吼,那麼眾神都將為之沉默。此時的薛西佛斯也將超越情境本身的荒謬,而昇華成一個悲劇式的英雄。卡謬甚至認為,此時的薛西佛斯是幸福的。

回到<老人與海>,若我們只將此故事視為一個老人出海捕魚無功而返的故事,那麼幾乎可以說這趟航行是毫無意義的。然而,若我們假設老人自和大魚搏鬥之初,就意料到自己難逃失敗命運,但老人依舊選擇奮戰到底。以卡謬的話說,這個時刻,老人意識到了整個事件的荒謬性,但他選擇以「反叛」的姿態對決命運,那麼整個事件都在此刻被賦予意義,也為<老人與海>增添了令人動容的悲劇性。當然,我不知道海明威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意思,然而海明威的寫作素以「冰山理論」著稱,加上老人與海出版的年代正是「存在主義」最為興盛的年代,我相信這樣的推論是可以被容許的。

(容我補充一下海明威的「冰山理論」,海明威相信小說家的職責只需要將故事的八分之一以文字描述精確,那麼海平面下的八分之七是不必說出口,讀者自能夠感知其意的。)

那麼,老人為此次遠征賦予的意義是什麼呢 ? 他在面臨”放掉魚線投降認輸”與”明知道最後會失敗卻繼續以流著血的手握住魚線”的選擇關頭,是什麼令他選擇了後者 ? 我很喜歡楊照先生在譯後記提出的觀點,他認為那是海明威筆下一種獨特頑強的「硬漢精神」,不是為了什麼利益或是崇高目標而選擇經歷痛苦折磨,對「硬漢」來說,痛苦、折磨、挑戰,本身就是目的

與其說有什麼理由讓他們去犧牲奉獻,還不如說是出於一份不得已 —

無法安安靜靜過平凡生活,才是他們生命最根本的底蘊。

那樣無可名狀又騷動不安,來自內在深處的渴望和呼喚。或許看起來不甚實際,卻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人性當中的,否則老人與海又何以感動全世界無數的讀者。也許我們心中都有一個聲音是不在乎成敗,只有純粹的衝動和嚮往的,但隨年歲漸長,我們認識了成功的渺茫,以及懂得計算失敗的代價。於是我們漸漸地聽不到那個心中的聲音了。

我想,會變成這樣的原因,不是我們不再做夢了,而是我們變得世故了。多少人已經遺忘了那個讓小時候自己期待變成大人的原因;多少人在迷惘中做出了隨波逐流的選擇;又有多少人做著自己不真的那麼想做的工作、或是待在一個自己不那麼滿意的體制,卻也提不起一點反抗的力量和勇氣,甚至我們長的越來越像我們不喜歡的樣子,對一點點試圖挑戰現狀的聲音群起圍攻

變得世故,意味著我們已經懂得人不可能勝天,意味著我們的生命已經乘載了許多無法捨去的包袱,意味著我們已經接受或許人生就是平淡無奇的日子一再重複,而我們覺得,這樣也挺好。

其實變得世故也沒有不好,生命的進程總是不斷地累積我們不能承受之重,我們承擔了越多許諾,我們便越來越害怕失去。卡爾維諾曾說: " 當生命世故以後,喜愛海明威這件事,就很難成為終生不渝的志向。 ",海明威筆下鮮明且豪情的角色典範固然令人神往,但如何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中找到意義,聽起來或許沒有那麼浪漫奔放,卻是你我每個人終究要面對的困難課題。

老人的不敗信仰

無論命運如何多舛,面對困難的挑戰,老人桑地亞哥從不輕易投降,相反地,面對凡所不能及,甚至是充滿磨難的前路,更使他的鬥志如火焰般燃燒,哪怕燒盡生命也絕不退縮。

從文本中,我們似乎也能抓到一些,老人何以如此強悍的脈絡。

我們看到老人年輕時曾與黑人苦戰腕力一天一夜,在意志力與氣力都緊繃到極限的最後一刻,狠狠擊敗了對手而獲得「冠軍桑地亞哥」的稱號;我們也看到老人在與男孩的日常對話中,曾出現:「今天借,明天就去乞討了。」「怕印地安人隊,哪天白襪你都怕了。」等等的對話。這一貫的經驗裡,都隱隱散發出老人那骨子裡的剛硬之氣,如同他在最後和鯊魚搏鬥時,脫口而出的:「人不是生來被打敗的。人可以被摧毀,不能被打敗。」

所謂「豪氣干雲」四字,是多少青年曾經共有的想像,荊軻的「風蕭蕭,易水寒,壯士一去不復返。」、岳飛的「三十功名塵與土,八千里路雲和月。」曾讓多少血氣方剛的青年熱血滾燙。

但老人與海欲呈現的,是在熱血的一面之外,回歸現實的失敗者,無人可以訴說的苦痛和孤獨。

每多一道傷痕,一部分的自己又被更新一次;

每多一次征服,一部分的自己又被孤獨緊鎖。

蹣跚而來,負重前行

走成了傷痕和孤獨築成的人,又有什麼氣力留存給淚水呢 ?

整個村的人都不理解他,沒關係,還有男孩和海就好。沒有人能見證看他捕捉大魚、力戰鯊魚的神勇,沒關係,無愧就好。如果沒有海明威的文筆,讓這樣剛硬而沉著的靈魂活在他的小說裡,被無數人看見且崇敬,那麼他或許也會像任何一個無名的失敗者,在潮流沖洗下終成為泡沫,而默默無聞地消失吧……

海明威與老人與海

事實上,海明威出版的許多小說都來自於他的生命經驗,看他的小說有多快意熱血,他的人生也就有多豪情瘋狂。如馬克吐溫說的:「事實總比戲劇還離奇 !」

<戰地鐘聲>來自他參加一戰的經驗(據說還有和修女的戀情),短篇小說<吉利馬札羅山>來自他攀登非洲最高峰的冒險經歷,<太陽依舊升起>來自他與當時的妻子(海明威共娶過任妻子)及一群放蕩不羈的好友參加西班牙奔牛節(San Fermin)的旅行,而<老人與海>則是取自他在古巴漁村生活時的靈感。

甚至有人說,故事中的老人是海明威在影射當下的自己,出版在<老人與海>前一本的作品是海明威的小說<渡河入林>,當時在文學界換來一陣差評,許多人甚至認為海明威已經江郎才盡。這是不是神似故事中的老人一樣,84天沒有釣到一隻魚,因而被村莊裡的人瞧不起。這不免也讓人聯想,海明威接下來出版的<老人與海>,是不是他欲用以震驚文壇的大馬林魚 !

就我看來,我認同海明威的小說劇情和他的生命經歷有很大的重疊,但我不相信老人是海明威影射自己這個說法,引一段海明威對<老人與海>是否有牽涉象徵主義的評論:

There isn’t any symbolism. The sea is the sea. The old man is an old man. The boy is a boy and the fish is a fish. The shark are all sharks no better and no worse. All the symbolism that people say is shit. What goes beyond is what you see beyond when you know.

(沒有任何象徵主義 ! 海就是海,老人就是老人…. 故事中鯊魚也沒有比世界上任何一條鯊魚好或差。人們說的象徵主義都是狗屎 ! 把故事寫的好,讀者自會看見其中深意。)

是的,我相信海明威小說之動人之處,在於他從不處心積慮的為故事加上設計好的寓意,也從不讓自己的目的去干涉筆下腳色的發展。他就是用自身敏銳的觀察力去洞察世界,以賦予筆下角色飽滿真實的靈魂,而當故事就有了靈魂,就不必多費唇舌去告訴你背後的目的。世界本來不存在目的,存在的只有靈魂與靈魂間的感動。

“As a writer, you should not judge, you should understand.

― 海明威寫作建議

海明威曾以上述一句話教導後輩,身為作家,在妄下評斷之前,我們應該試著先去理解。這也是為什麼海明威的小說,用字總是簡單、明快、直接,沒有多餘的矯揉造作,卻可以為全世界無數的讀者帶來源源不絕的力量。

同樣是二十世紀的偉大哲學家維根斯坦,認為語言有其侷限性,而說出了這樣一句的名言:「凡是無法說出的,就應該保持沉默。」而在閱讀海明威的小說時,我們也總能隱隱感受,那隱藏在簡潔文字中暗自流動的一股瘋狂和渴望,就像冰山之下的十分之九,自七彩流光中漾出姿態,像浮雲一樣不斷變換,你永遠摸不清他的輪廓,而那卻是靈魂之所以閃耀,最重要的根基。

閱讀他的文字,我們依稀看見,在陽光與海風交揉之處,驕傲地站著 — —

那個用充滿希望的眼神,對你諄諄教誨說 :「如果你連印地安人都怕,哪天連紅襪都會怕了。」;那個用輕蔑的口氣說著 :「五月誰都可以是漁夫。」;那個為海燕的細緻嬌弱感到不捨;那個對大魚的尊嚴充滿敬意;那個在海上自言自語,說著只有自己才理解語言,甚至自己也不一定理解的渴望;那個永遠活在年輕氣盛之時,與獅子共步在非洲海岸沙灘上的少年;那個永遠抬頭挺胸,準備好自己以迎戰命運與歲月的老人,冠軍桑地亞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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